“第三种人” 指30年代初的苏汶。文艺主张有脱离政治、脱离阶级而自由的 倾向。左联曾和他展开论辩,批评了他的文艺倾向。通过论辩, 左联也检讨了理论上和策略上“左”的错误。 他决没有收了卢布的嫌疑。但在“第三种人”,就是“死抱住文 学不放的人”〔3〕,又不免有一种苦痛的豫感:左翼文坛要说他 是“资产阶级的走狗”〔4〕。 代表了这一种“第三种人”来鸣不平的,是《现代》杂志第三 和第六期上的苏汶先生的文章〔5〕(我在这里先应该声明:我为 便利起见,暂且用了“代表”,“第三种人”这些字眼,虽然明 知道苏汶先生的“作家之群”,是也如拒绝“或者”,“多少” ,“影响”这一类不十分决定的字眼一样,不要固定的名称的, 因为名称一固定,也就不自由了)。他以为左翼的批评家,动不 动就说作家是“资产阶级的走狗”,甚至于将中立者认为非中立 ,而一非中立,便有认为“资产阶级的走狗”的可能,号称“左 翼作家”者既然“左而不作”〔6〕,“第三种人”又要作而不敢 ,于是文坛上便没有东西了。然而文艺据说至少有一部分是超出 于阶级斗争之外的,为将来的,就是“第三种人”所抱住的真的 ,永久的文艺。——但可惜,被左翼理论家弄得不敢作了,因为 作家在未作之前,就有了被骂的豫感。 我相信这种豫感是会有 的,而以“第三种人”自命的作家,也愈加容易有。我也相信作 者所说,现在很有懂得理论,而感情难变的作家。然而感情不变 ,则懂得理论的度数,就不免和感情已变或略变者有些不同,而 看法也就因此两样。苏汶先生的看法,由我看来,是并不正确的 。 自然,自从有了左翼文坛以来,理论家曾经犯过错误,作家 之中,也不但如苏汶先生所说,有“左而不作”的,并且还有由 左而右,甚至于化为民族主义文学的小卒,书坊的老板,敌党的 探子的,然而这些讨厌左翼文坛了的文学家所遗下的左翼文坛, 却依然存在,不但存在,还在发展,克服自己的坏处,向文艺这 神圣之地进军。苏汶先生问过:克服了三年,还没有克服好么? 〔7〕回答是:是的,还要克服下去,三十年也说不定。然而一面 克服着,一面进军着,不会做待到克服完成,然后行进那样的傻 事的。但是,苏汶先生说过“笑话”〔8〕:左翼作家在从资本家 取得稿费;现在我来说一句真话,是左翼作家还在受封建的资本 主义的社会的法律的压迫,禁锢,杀戮。所以左翼刊物,全被摧 残,现在非常寥寥,即偶有发表,批评作品的也绝少,而偶有批 评作品的,也并未动不动便指作家为“资产阶级的走狗”,而且 不要“同路人”。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,或国外 杀进来的仇敌,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“同路人”,还要招致那 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。 但现在要问:左翼文坛现在 因为受着压迫,不能发表很多的批评,倘一旦有了发表的可能, 不至于动不动就指“第三种人”为“资产阶级的走狗”么?我想 ,倘若左翼批评家没有宣誓不说,又只从坏处着想,那是有这可 能的,也可以想得比这还要坏。不过我以为这种豫测,实在和想 到地球也许有破裂之一日,而先行自杀一样,大可以不必的。 然而苏汶先生的“第三种人”,却据说是为了这未来的恐怖而“ 搁笔”了。未曾身历,仅仅因为心造的幻影而搁笔,“死抱住文 学不放”的作者的拥抱力,又何其弱呢?两个爱人,有因为豫防 将来的社会上的斥责而不敢拥抱的么? 其实,这“第三种人” 的“搁笔”,原因并不在左翼批评的严酷。真实原因的所在,是 在做不成这样的“第三种人”,做不成这样的人,也就没有了第 三种笔,搁与不搁,还谈不到。 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 阶级的作家,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,生在现在而 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,这样的人,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,在 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。要做这样的人,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 ,要离开地球一样,他离不开,焦躁着,然而并非因为有人摇了 摇头,使他不敢拔了的缘故。 所以虽是“第三种人”,却还是 一定超不出阶级的,苏汶先生就先在豫料阶级的批评了,作品里 又岂能摆脱阶级的利害;也一定离不开战斗的,苏汶先生就先以 “第三种人”之名提出抗争了,虽然“抗争”之名又为作者所不 愿受;而且也跳不过现在的,他在创作超阶级的,为将来的作品 之前,先就留心于左翼的批判了。 这确是一种苦境。但这苦境 ,是因为幻影不能成为实有而来的。即使没有左翼文坛作梗,也 不会有这“第三种人”,何况作品。但苏汶先生却又心造了一个 横暴的左翼文坛的幻影,将“第三种人”的幻影不能出现,以至 将来的文艺不能发生的罪孽,都推给它了。 左翼作家诚然是不 高超的,连环图画,唱本,然而也不到苏汶先生所断定那样的没 出息〔9〕。左翼也要托尔斯泰,弗罗培尔〔10〕。但不要“努力 去创造一些属于将来(因为他们现在是不要的)的东西”的托尔 斯泰和弗罗培尔。他们两个,都是为现在而写的,将来是现在的 将来,于现在有意义,才于将来会有意义。尤其是托尔斯泰,他 写些小故事给农民看,也不自命为“第三种人”,当时资产阶级 的多少攻击,终于不能使他“搁笔”。左翼虽然诚如苏汶先生所 说,不至于蠢到不知道“连环图画是产生不出托尔斯泰,产生不 出弗罗培尔来”,但却以为可以产出密开朗该罗,达文希〔11〕 那样伟大的画手。而且我相信,从唱本说书里是可以产生托尔斯 泰,弗罗培尔的。现在提起密开朗该罗们的画来,谁也没有非议 了,但实际上,那不是宗教的宣传画,《旧约》〔12〕的连环图 画么?而且是为了那时的“现在”的。 总括起来说,苏汶先生 是主张“第三种人”与其欺,与其做冒牌货,倒还不如努力去 创作,这是极不错的。“定要有自信的勇气,才会有工作的勇气 !”〔13〕这尤其是对的。 然而苏汶先生又说,许多大大小小 的“第三种人”们,却又因为豫感了不祥之兆——左翼理论家的 批评而“搁笔”了!“怎么办呢”?